我想要拉💩

臭画画的

【安雷】眠兔笼

*有年少时很不正的爱情观注意

*有年少时很不正的爱情观注意

*有年少时很不正的爱情观注意

 

*有原创人物出现注意

 

 

 

·眠兔笼

 

 

 

 

雷狮到了KTV的时候,金他们还没有来,他被委以先去在元旦假期总是爆满的KTV占位置的重任。声色犬马的娱乐场所里的秩序概念永远比其他公共场合要单薄得多,钦定雷狮干这事也不是没道理。大家都是电话预定过,供不应求,挤破脑袋往前搡,雷狮凭借他冷漠的脸和比同龄人高一截的腿,非常顺利地挤到了并不存在排队这个规矩的前台,要了一个中包,在其他人无可奈何的目光中依然是秉着不耐烦的脸色大摇大摆地和服务生走去了包厢。

 

中包不算大,就他们几个好朋友之间唱歌,雷狮给群里发了房间号,自己先点了两首歌,兀自在空无一人的KTV里先做个热身,几句高音飙过后彻底放开了嗓子。雷狮是唱歌的好手,声音像是打磨一样的锋利又粗糙,是一种以实力为底气的硬和冷。

 

第二首唱到快末尾的时候包厢的门打开了,金拉着格瑞几个朋友鱼贯而入:“这里的暖气真足!”他一边扇着风一边看向门外,“快进来啊安迷修。”

格瑞敏锐地感觉到雷狮很稳的声音突然打了个滑,好在正好是音调下降的地方,他很快调整过来就势一个完美的收尾,和门扉被推开的节奏如出一辙。安迷修走进来后脱掉了外套挂在墙上的挂钩,雷狮没有看他,把话筒交给跑过来点歌的金后就一屁股坐到柔软的沙发上,开了一罐啤酒,拉开易拉罐的时候泡沫在黑洞洞的豁口上兴奋地翻滚,膨胀,又破灭,让雷狮没来由地比喻成了某种不切实际的感情。

 

“介绍一下啊,这是我大学同学,安迷修,这次也会参加咱们的项目组。”

他抬眼瞥了一下,正好对上安迷修看过来的目光。安迷修很快移开了眼睛,金开始唱歌了,他笑着给他鼓掌喝彩。看清一个人可能需要很久的时间,但是看出一些变化只需要一瞥。安迷修心里满涨涨的都是雷狮比起三年前要高挺的鼻梁和更加深邃的眉眼,他并不为此欣喜和雀跃,只是突然没来由地感到心酸和无力:他们已经有三年没见了。

 

 

KTV的气氛总是活跃得特别快,连格瑞这种万年冰山脸都没顶住攻势,半推半就地点了一首舒缓的老情歌。安迷修也不例外,其实他唱歌算不上拿手,但是他有一副天赋异禀的好嗓子,唱什么歌都像是又酥又甜的情人呢喃,绵长深情款款,在场的女生一个劲地表示被酸到牙。安迷修笑笑,“下一首谁的?”他看了看屏幕,手伸出去:“雷狮,你的。”

 

大家觉得挺神奇的,雷狮没有站出来,安迷修没有看向雷狮,但是他就那么确定是雷狮点的。雷狮也的确接过了。宇多田光的《樱花流》并不是一首容易的歌,也只有雷狮这种天生就应该去做歌手的人能够完美地用男声演绎出来。

 

Everybody finds love,In the end。

 

雷狮坐在沙发的前端唱的,他手搭在腿上,眼睛微垂着。歌词滚瓜烂熟,他并不会日语,但是他就是能唱一口流利的日语歌,罗马音已经像是烙上心的印记脱口而出,于是这给了他一种娴熟的美感。

 

“因为在一切荒芜尽头”

“爱就在那里”

 

雷狮唱完后包厢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他微微一笑后把话筒给了下一个,起身去了洗手间。暗色里没有人注意到安迷修也站起来拐进洗手间。雷狮掬了一捧清水扑在脸上,即使房间里暖气再足,12月底的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仍然是标准的刺骨,冷得雷狮一个激灵,手撑在洗手台上,驼着背。过了一会儿后他脸上的水流干净了,浸湿领子上一小块绝对领域的灰,雷狮闭着湿漉漉的眉眼开口说:“出去。”

 

安迷修静默地站在他身后,“你要纸吗。”

他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乱糟糟的刘海支棱在光洁的额头上,看着镜子里的安迷修:“我不要,出去。——听不懂人话?”

 

固执的男人还是站在那里不动,从镜子里倒影出来他的眼睛像是贪婪又悲伤的狼。雷狮转过身去,推开安迷修:“你不走我走。”

 

 

 

 

 

 

 

 

 

 

 

 

“我养了一只兔子。”

在体育室搬器材的时候,安迷修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雷狮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瞬,他花了两秒钟将仰卧起坐的软垫丢出去的动作冻在抛物线的起点,又花了三秒钟转过头看向安迷修正在忙碌的背影,好确定他的确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所以?”雷狮把软垫扔到地上,发出很敦实的一声“噗通”,容易让人联想到兴奋游走的灰尘和炽热的阳光。安迷修拿着绿色的亚克力板做成的记录本,一个一个核对学生们还回来的篮球和排球:“养兔子还挺麻烦的,我把它套在床脚。我还没有买兔笼子,它总是喜欢随地大小便。”

 

“是什么品种的?”

“安哥拉长毛兔。”安迷修叹了一口气,“兔笼子好贵。”

雷狮把书包甩到肩上:“你怎么突然想养兔子?你爷爷答应了吗?”

“我爷爷还蛮支持的,他说我平时生活得太无聊了。”

 

“你爷爷说得没错。”雷狮点点头。

体育室看管器材的老大爷向他们两个道了谢,安迷修和雷狮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大部分学生都陆陆续续离开了校园,明天是国庆,学校提前放学。安迷修站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下,在川流的车灯里找到了自己的影子,看着倒数的26秒,鬼迷心窍地问了一句:“你要不要来我家看兔子?”

 

 

——那时候他们其实还不算熟,回忆起来这段关系占据的记忆,不过是前后桌被戳后背,传卷子,以及做扫除时“麻烦把脚抬起来”之类零碎的交集。他们才高二,相识刚好一年零一个月,正是青春年少,作业,社团,考试,他们花在与对方相处身上的精力都不算多。所以雷狮很理所应当地愣了一下,莫名其妙和不知所措是他脑内的主旋律,这个主旋律掐断了雷狮常用的行为准则:“好啊。”

 

他们一起回到了安迷修的家,路上话不多,晚饭吃的是饺子,配菜是爷爷的问东问西,老人家伸长了如古树盘根错节的脖子给雷狮夹饺子。安迷修很担心雷狮会不耐烦,但是雷狮还算大户人家出身,起码的教养依旧得体,一一回答过来。吃完饭后安迷修洗了碗,侧耳听着爷爷和雷狮在客厅里的聊天。

“小安在学校里的表现怎么样啊?”

“安迷修他很努力,成绩不错,大家都蛮喜欢他的。”

 

一般来说不都是这样吗?带着自己的朋友回家,互相说点对方的好话,但是安迷修还是在“大家都蛮喜欢他的”时心脏适时地撞动了一下胸腔,以至于他关上卧室的门时,手指搭在把手上,心有余悸地叨念:“你撒谎撒得好熟练。”

“嗯?”

“明明在学校总嫌我烦。”

“那是你太喜欢多管闲事了。”雷狮好奇地弯下腰,跪在垂到床脚的柔软被单上,伸手去掏被生人吓得钻进床脚的兔子。

 

兔子是一只褐色的幼崽,褐色跟安迷修脑袋上还算旺盛的毛发颜色很像,不安地在雷狮的手心里刨着脚。“你别吓着它,它还这么小。”安迷修小心翼翼地渡到自己怀里安抚。雷狮对兔子的耳朵爱不释手,不舍地最后撸了两把,站起身来把尊贵的注意力转向房间里的装修。

安迷修的严谨和节俭宛如墙纸和涂料,糊得整个房间里都是不算太典型的干净自律的直男风,唯一的装饰品是窗台上的盆栽和地球仪。

雷狮把地球仪拿在手里滴溜溜地转,转过头看兔子:“我猜这个家伙还没有名字。”话却是对着安迷修说的,得到了对方的点头的回答。

“有没有什么好主意?我想给它叫骑士小姐。”

“骑士小姐?”雷狮掰过兔子的后腿,仔细看了股间两颗分量并不可观的蛋,兔子在他的嗤笑里疯狂挣扎。“你不怕这只公兔子患上抑郁症吗?”

“或者凝晶流焱这种帅气的名字!”安迷修脸有点红了。

雷狮翻了一个白眼,地球仪重新在他手里转了起来,指尖以地中海为起点,绕过澳洲和印度海,画了一个莫比乌斯环,停在南极的大陆上。

 

“叫它南极吧。”

 

 

 

 

南极长得挺快的,后来雷狮又去了一次安迷修的家里,让他印象深刻的是这次安迷修的爷爷煮了一锅汤圆,不禁暗自腹诽这家人吃的饭都很有团圆的感觉。圣诞的时候,雷狮买了一个豪华的兔子别墅送给了安迷修,换掉了那个南极在里面转屁股都费劲的塑料笼子。考虑礼物实用性这方面雷狮可以说是反面教材,安迷修为难地看着占了狭小房间的走道四分之三的小别墅,南极却很欢喜,在里面安安静静啃他从郊区挖来的苦麻,偶尔跺跺脚。

 

最后安迷修在书桌旁边的墙壁上给兔房子挂了一个小退台,用膨胀螺栓钉的,极其牢固,拍了照片发给雷狮,雷狮表面不屑,心里惊叹安迷修是个只有在逗女孩子开心和唱歌这两方面不在行的全才。

 

唱歌其实和逗女孩子开心有如唇齿的关系,雷狮是校内各种节日活动必请的主角,出尽风头的话题人物,是女孩眼里的星辰,原因无他,没有哪个十几岁的姑娘能抵挡住在灯光的衬托下脸庞精致唱歌好听的男孩。

安迷修就不一样了,他不太擅长唱歌,这也是话剧部的部长凯莉为了安迷修这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存在头疼的原因。男孩子大都处于变声期,雷狮能唱出一副好烟嗓,每一个上挑的尾音都像是钩子,勾人心勾得轻而易举,话剧部需要的是稳扎稳打的歌剧,安迷修是个上帝偏心点满了演技天赋的戏骨,可是在需要唱演的情况下飙的高音——借雷狮的比喻:宛如杀鸡。

 

 

 

雷狮真是一个从骨子里刻薄的人,他生来高傲,说话从不屑于看别人脸色,讨厌碌碌无为一成不变,是别人眼里的坏小孩。但是那又怎样?安迷修年少的心很微弱,很微弱地为了他轻轻吟唱出了比古希腊吟游诗人所作更忧郁的爱情诗,别人听不到,安迷修也自己听不到。

 

 

 

凯莉日复一日的皱眉,绞尽脑汁思考安迷修的正确使用途径,最后犹豫着说:“我觉得你对角色理解还是很不错的,要不你负责写剧本和台词吧?”

 

下课了之后雷狮转过头,从安迷修的教科书底下抽出了草稿纸——“你是肩头垂着金发的朱丽叶,是海洋深处的塞壬,是阿喀琉斯之踵;你是有圆润额头的欧也妮,是凝视深渊的美杜莎,是塞尔兹堡的盐树枝。”

雷狮永远忘不了把剧本交给凯莉读这一段话时,黑发的女孩差点挠破头皮的忧愁表情,他放声大笑出来,并且将这份嘲笑的快乐保持了起码两个月。用凯莉的话说,安迷修以后适合去酿醋,酸得死人。

安迷修委屈地表示自己是真心在比喻,被雷狮用草稿本卷成的话筒怼得往后一仰:“写得这么真情实感,那请问咱们的安骑士,你在比喻你某个不为人知的心上人吗?”

 

语调不算锋利,问题不算尖锐,却在安迷修心里射出带风的箭,击中了阿喀琉斯的脚踝。

 

 

 

元旦汇演的时候凯莉最后权衡出来的决定是:咱们演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不搞繁复的爱情不唱华丽的诗歌,实在的,贴近精神境界的,安迷修演王子,狐狸拜托了自己的哥哥鬼狐。

年轻人不想看哲学的探讨,就得搞点其他的花样,排练的时候负责道具的老久出了一点差错,纸糊的月球里面有铁架,差点把安迷修砸个半身不遂,幸亏闪躲及时。老久家里有点背景,不好继续追究,倒是凯莉被吓破了胆。于是她正式演出忙得一批,跑上跑下地拜托特效组的同学们厚道点,走心点。

 

 

“对我来说,你只是一个小男孩,就像其他成千上万个小男孩一样没有什么两样……”

 

雷狮在后台整理腕部的袖口,身边的凯莉捂着胸口像二十世纪被紧身衣勒得喘不过气的美国贵妇,一句一句跟着念台词,生怕出了一点差错,她滑稽的模样冲淡了雷狮本来就不多的紧张情绪,于是抱臂旁观舞台上穿着演出服的安迷修。

 

其实心动是很玄妙的东西,不同的人心动的瞬间有不同的匪夷所思,说白了就是年老以后回忆峥嵘岁月时花式繁多的“脑子进水”,但是那一瞬间雷狮的确动容了,动心了,他眼观安迷修清澈的眉眼和生机勃勃的发,学校里劣质的音响响起的台词回荡在耳边:

 

“对我来说,你只是一个小男孩,就像其他成千上万个小男孩一样没有什么两样。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对你来说,我也只是一只狐狸,和其他成千上万的狐狸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就会彼此需要。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世界里独一无二的男孩;我对你来说,也是你的世界里的独一无二的狐狸。”

 

 

接受自己喜欢男人的事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但是不代表所有人都是这样开放。智能手机才刚刚兴起,世界末日谣言的余孽还在中学生的热门话题里体现得极为充足,在社会最稳定的时候,思想经常会落后于经济和科技的速度。雷狮把安迷修演的《小王子》偷偷录制下来,恰逢当地中学圈子里举行“学校文艺之星”活动,这段视频被转发观看很多次,甚至引来了有名的艺校的关注。这其中有机缘巧合的成分,更多是安迷修本身的演技惊为天人。他从此在学校名声大噪,代号从“那个聊天极其差劲的人”变成“那个话剧演得超级好的人”。

 

 

高二上册的期末考试,这个南方的小学校难得下了一次百年不遇的雪,冷得直抖腿,虽然很快就化了,但是并不影响学生们的兴奋劲。考试时雷狮就坐在安迷修斜后方,安迷修做完题后就转头看窗外枝头堆的那一丁点白,于是雷狮做了长这么大以来最矫情的一件事:他在语文作文上引用了卞之琳的《断章》名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物理考完的那天晚上,雪势毫无征兆地变大,覆盖了整个小县城。第三天雷狮破天荒地起了个早床,顺利在还没有开门的考场外拦住了安迷修。于是安迷修也做了长这么大以来最叛逆的一件事:他和雷狮翘掉了英语考试,跑去操场上看雪。

 

广播里的音响还在播放着英语听力,雷狮站在操场旁边的观众席上,跟安迷修一起默默记忆着听力的内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抬起头的时候雪花会掉在眼里,雷狮保持着这么一个姿势,眉毛被染成了白色。雪过于重,压盖过世界一切的声音,还剩下心跳,还剩下悸动。

 

那本来是一个适合告白的时机。可是雷狮突然开口说:“咱们还是回去吧,万一有哪个大学看中你,结果发现你高二期末考试翘掉了。”

两人互相推搡笑骂着回到考场,监考老师实在是想把他们拦在外面,可是安迷修是办公室老师们常一边嗑瓜子一边啧啧赞叹的苗子,是招生的活广告,光拦着雷狮吧又是摆明了偏心,只好嘟哝“没有下次了”,把两人放进考场,趁着记忆的听力内容还没有忘记赶紧在打铃前堪堪写满了卷子。两个话题人物都有扎实的英语底子,成绩出来后还算看得过去,那次看雪便成了心底里最柔软的秘密。

 

 

 

雷狮一语成谶,寒假的时候安迷修接到了数一数二的戏剧学院的电话,说是看了安迷修的话剧表演和在校成绩,可以破格录取安迷修,成为靠文化分上表演系的特例。要求是直接下学期就去学院学习演戏,补上艺体生学的基础。

 

安迷修肩膀夹着电话,手里给爷爷沏茶的动作行云流水,他神色很平静,把杯子端给爷爷后去厨房剁苦麻,招生办的老师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噔噔噔”的剁菜板的声音,然后才是安迷修的回答:“谢谢,我考虑一下。”

 

南极饿坏了,在兔子别墅里跺脚,它长肥了不少,越来越依赖舒适的兔笼子,不愿离开这片温柔的小天地,安迷修经常放它出去院子里都蹦跶不了多久就往回走。招生办的老师给安迷修的班主任打了电话,班主任在春节跟懂巴结的学生家长搓麻将时聊起了此事,学生家长回家告诉了自己的孩子,于是“安迷修下学期要去xx大学学表演”的话题风靡了年级群。

自家的弟弟卡米尔看到消息后打电话给雷狮的时候,他还在便利店里买可乐:“开学的时候可能见不到安迷修了。”

 

周遭的嘈杂突然安静了下来,店员的催促和大妈们拿着青菜互相比对,抱怨鸡蛋越来越贵的声音都远去,雷狮“哦”了一声,后知后觉地发现弟弟是早就看出了自己的心思的。

雷狮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浑浑噩噩出了便利店,江边是起起伏伏的货船鸣笛和潮涨潮落。

 

 

——从此他和安迷修的距离从前后桌的那一尺变成地球仪上的那一寸,从此我看到的黑夜是你的白昼。

 

 

失落是有的,不舍是有的,遗憾更是铺天盖地。但是雷狮心里却有满足的窃喜,他乐于看到安迷修去更宽广的世界,离开这个市侩之气严重的小县城。

 

 

安迷修是小王子,他应该去遍历世界,去寻找他的玫瑰。

 

 

他很快给安迷修打了一个电话:“临走之前,最后聚一次吧。”

安迷修莫名其妙,还是赴约了,地点是一个撸串圣地。他在江边看到了穿着大衣的雷狮,后者拿着斟满的啤酒杯对他举起来,“恭喜!”

“恭喜什么?”安迷修心里有不详的预感,夺下了雷狮准备一饮而尽的酒杯。“你被戏剧学院看上了,以后有可能成为大明星呀。”

安迷修智商上线地捋清楚了前因后果,他碧绿的眼描摹着雷狮的五官,这半年的暧昧刻下的痕迹足够深,够他兀自用掉后半生的情和爱,希望和未来去填补。

 

“我不去,我留在这里。”

雷狮的笑容踯躅了,他看清楚安迷修的神色是认真的,他也知道他从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为什么?”

 

“我还有爷爷需要照顾。”安迷修顺势给了个很贴切的理由。“你爷爷不会愿意看到你为了他放弃这么好的希望的。”雷狮的拳头攥紧了,他知道安迷修在撒谎,探索真相是雷狮的第二本能。“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把你爷爷送到学校附近,我借你钱租房子。”

 

“那南极呢?”

“我帮你养它!”

 

 

“那你呢?”

 

 

雷狮愣怔片刻,他脑子里窝了一笼受惊的蜜蜂,嗡嗡作响,安迷修同时紧紧抓着他的手腕,抓得生疼,语气却是无辜的,他在这句无辜的质问里找到了安迷修的眼睛,那里面是自己,只有自己。雷狮自作自受地用尽力气压制明目张胆的动摇,再开口时声音还是稳的,冷的:“关我什么事。”

 

——那算不上是他们第一次争吵,平时在学校的斗嘴听得隔壁桌子的女生耳朵起茧子,但是这是第一次决裂,仿佛收拢了一年半载的躲避和隐晦,要一次性摊开说清。安迷修以为自己能感动得了雷狮,心存侥幸,碧潭里还是温柔的兔子,希望雷狮能宽恕他在这次决定里所有的狼狈和不讲理,他甚至没有发现雷狮看他的目光变得又悲伤又气愤。

 

“服了你了。”雷狮把手狠狠甩开,于他而言,甘心化为碌碌无为的小市民是罄竹难书的罪。

 

 

 

直到高二下期开学的时候,安迷修和雷狮还是没有和好。同学们看到本应该去戏剧学院成为储备人才的安迷修出现在教室背英语,谣言不攻自破,倒是雷狮期末考试的作文破天荒拿了个满分,大摇大摆张贴在了范文榜上三天,还被老师拿来做解析。

 

自己考试时的矫情被一遍一遍鞭尸,雷狮差点被逼疯,不过从此倒是解锁了写作的新技能。人一旦多愁,就容易灵感如山洪,之后的月考雷狮的作文又一次看得阅卷老师凄凄惨惨戚戚,拔得语文老师关注的头筹。同时凯莉找上了门,邀请雷狮做话剧部的剧本作家。

 

 

雷狮一口回绝了,比起安安静静写作,他更偏爱唱歌的临场感,那是燃烧的生命和热烈的风。拒绝凯莉后出了教室门,拐向男厕,却撞上了被堵在楼梯中间的天井的安迷修。

 

堵着他的人是上次差点把安迷修弄得非死既残的道具组老久,长了一张斯文败类的脸,他结巴了一会儿,安迷修耐心很充足,听他磕磕绊绊说完了自己的告白。

 

 

 

躲在楼梯后的雷狮大脑当场当机,那个年代敢对同性告白的人不多,老久不愧是家里有点背景的人,在高瞻远瞩和摧枯拉朽的勇气这方面和雷狮不相上下。安迷修沉默了半晌,最后鞠了一躬:“对不起,我有喜欢的人了。”

官方到不能再官方,委婉到不能再委婉,人生多少相遇和分离,关系的建立,维系和破裂都需要精力,本来就不多的精力不想浪费在一个认定不感兴趣的人身上。

 

可是老久认定了安迷修,也认定了好事多磨这个道理,他拦住了准备离开的安迷修:“我知道你喜欢雷狮。”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的雷狮又一次当机了,听老久继续说下去:“我调查过了你的家庭背景,只要你接受告白,我可以让你高三的时候再去上那个戏剧学校,留给你和雷狮半学期的时间。我会给我爸说朋友有难处,他们能申报上级为你免除学费,送你一套学校附近的房子住到大学毕业,把爷爷也接过去。而且我会帮雷狮在自主招生的时候拿到校方的推荐名额,去做国外的留学生——他平时劣迹斑斑,如果不走点后门,拿到推荐名额是不可能的吧?”

 

安迷修深呼吸了一口气:“对于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不去上戏剧学院有我自己的考虑。没错我是喜欢雷狮,所以我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就算没有推荐,也能上个很不错的大学。可能是不如留学生那么风光,但是是他自己实力得来的,问心无愧。”

 

 

老久一副伤脑筋的样子。他垂下头:“安迷修,你会后悔的,雷狮跟你不是一路人。”

 

 

两人都离开很久后,雷狮才缓缓挪步,好歹还记得自己的初衷是去上厕所。洗完手后他找去了凯莉的教室:“我改变主意了,我要加入话剧部。”

 

话剧部的妹子们卯足了十二分的热情迎接大歌星和大作家,雷狮身陷她们崇拜的囹圄里,差点喘不过气。凯莉把一叠A4纸拍到雷狮的胸上:“五月初的青年节学校要搞活动,话剧部要贡献一个与青年有关的表演,可以改编名著可以自己原创。还是安迷修主演,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

 

雷狮拿着白纸,深深看了一眼安迷修和站在一边的老久。

 

 

四月的时候,原先的班主任请了产假,换了年级主任丹尼尔来带班。但是雷狮迟迟没来上学。安迷修连背了三天的“abandon”,单词的小册子没有往后再翻一页。报纸上刊登了失踪已久的女性极限运动家尸体被找到的消息,和某某慈善家捐出巨款建设图书馆,建筑业龙头的集团产生股份财产纠纷这些新闻一起,很快成为都市的快节奏中一个节拍,被更新奇的事情推着往前,化身压在餐桌下的报纸上沾了油污的墨。

 

第四天雷狮在一片臆测和流言蜚语里回到了学校,人瘦了一点,眼下添了黑眼圈,还是拿着凯莉拍给他的那叠A4,上面有半个没有写完的故事。

 

四月的天气时好时坏,兼具春光明媚和骤雨歇歇。学校种了四季桂,春雨过后是满园的清香,窗外一株龟背竹上凝聚的雨滴摔在土地,这也成了叼着一支笔的雷狮灵感的一骤,他用碳素笔在白纸上沙沙地写,前桌的安迷修收拾好东西后转过头看雷狮,肚子里窝着积好多天的愁结。

 

“……今天周五,难得不上晚自习,你不出去玩吗?”

 

雷狮抬起头来,对上安迷修那对碧潭——还是那只兔子,跟南极一模一样,眼神温和。他放下了笔,“南极怎么样了?”

 

“越来越肥了,不肯挪窝。”

 

雷狮笑了一声,安迷修心下窃喜,长达两个月的冷战总算消融,他目光柔柔地看着雷狮嘴角的小梨涡:“你想看它吗?要不今晚去我家吧?”

“算了,”雷狮扬扬手里的纸,“我今晚还得写以咱们安骑士为主角的剧本。”

安迷修的狗耳朵肉眼可见地垂下来,扮猪吃老虎和卖惨是他的强项,雷狮心软了,斟酌着问:“或者你去我家?”

 

 

雷狮的家常年只有雷狮和卡米尔住着,每周定期有保姆来打扫。安迷修先前一直不了解雷狮的家世,本人也讳莫如深。雷狮一边换鞋子一边把书包甩在沙发上,“卡米尔去同学家了,这两天估计不会回来。”

 

安迷修唯唯诺诺地跟着雷狮入了卧室,看到了柜子上的地球仪,比自己家那个大很多,漂亮很多,没有积灰,按下底座的按钮整个球体缓缓转动,内部发光,一看就是国外进口的高级货。安迷修在地球仪上找到了几处荧光笔画出来的圈:南极,百慕大三角,西伯利亚的冰原……

 

“这些都是你以后想去的地方吗?”他用手指摩挲着干涸的笔迹。雷狮拉开电脑前的椅子,转过头直视着安迷修。“知道我为什么要给兔子起名叫南极吗?”

 

 

没等到安迷修的回答,雷狮开始自说自话。“我父母离婚了。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爸爸是雷氏集团的老总——对,就是那个建筑业的龙头,全国很多商业圈都是他建的。我妈实在受不了每天跟那些贵妇人喝茶赏花的生活,受不了自己成为外交的工具。我还有两个大哥,我爸爸想要留我,但是我被判给我妈。”

 

安迷修缓缓地从趴着的柜子上撤身,抵在了转椅上。

“那你妈妈呢?”

“登山的时候出意外失踪了。我画的圈是她还没有去过的地方。这不是前段时间找到尸体了吗,报纸上都登了,我就是去忙这个事的。现在我妈死了,没人抚养,雷家还是想把我带回去,我没答应。卡米尔是私生子,回不去的,他不能没有我。所以我爸说会一直供我读到大学毕业,妈妈留下来的遗产也还够我花的。”

 

安迷修尚未从震惊里回复过来,雷狮却揣着一肚子的古井无波,仿佛在讲他人的故事。雷狮身份狗血程度超过了这个不看伤痛文学的男孩的想象。安迷修只知道雷狮大抵是个不服输的人,这体现在他上挑的眼角、丢掉的破碎模型、从来不信鬼故事和爱情小说的心性上,不曾想过他的自由,倔强和刻薄是镌刻在骨头上的不可言说。

 

 

雷狮扬起脸,凝视着安迷修的眼睛。“安迷修,我不能在这个小城市里浪费一辈子,你也不能。”

 

那是他们第一次接吻,安迷修很小心翼翼,心里却又悲伤又狂喜。

 

 

 

五月的演出很成功,雷狮写的故事是一个完整的圆,他人皆是散落的星光,内核是冷清的主角,一个不相信别人,不相信历史的男人,唾弃所有的人生导师和心灵鸡汤,只相信自己看到的,醒着的时候十分之九的时间都是一张淡漠的脸,还有十分之一难得露出了张狂的笑,尖利的牙下是流动的血。*

比起安迷修,这个叫RAY的主角更像雷狮。

 

其实这之后雷狮小火了一把,但是本人视若罔闻。他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安迷修滴水不漏的表演上,简直演活了他心中RAY的形象,但是劣质的舞台和灯光是一个完整的圆里的缺口,又勾起了他的回忆里一本数不完的烂账的页脚。在后台安迷修整理戏服的时候,雷狮盯着他干净的后颈发呆:“你高三应该去上戏剧学院。”

 

扯袖口的动作停了,安迷修一口气叹得顿了三次:“不是说好了吗,以后我们都会去更大世界闯荡,这次机会失去就等下次,干嘛总提这事?”

 

“机会哪有那么多,老久其实也挺不错的。”

 

 

化妆镜里的安迷修霎时拉下了脸,他眼睛瞟向镜子里倒映着的站在身后的白炽灯下面无表情的雷狮,嘴唇的一张一阖变得用力:“你说什么?”

 

雷狮自觉是自己一时糊涂说错了话,他这是想到了自己拖累了安迷修,是心头一根拔不去的刺,却不想着自己芥蒂的程度又多容易伤到旁人。“上次他跟你告白时我听到了。”

 

 

安迷修动作幅度挺大地转过身,带翻了一瓶摩丝,咬牙切齿的意味很浓,“雷狮你什么意思?这段时间我的心意都打了水漂?我拼命想要留在你身边你却一个劲地把我往外面推。”他气得嘴唇都在哆嗦,深深吸了口气,几步冲上前一把揪住雷狮的领子:“我现在就问一句,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是,我是喜欢你,先放开我,等下我还得上台唱歌,别抓出了痕迹,我不想上明天校报的头版。”雷狮冷静得不像话。安迷修缓缓松开手,喘口气:“只要你还喜欢我一天,我就留一天。你别想阻止我,对于我来说自由就是追逐我想要的,成为我想成为的。”

 

一句“你后悔也来不及了”被雷狮重重关在化妆室的门后。

 

 

 

 

小插曲过去得很快,高三越来越近,雷狮从那之后做了深刻的检讨,再也不提戏剧学院的事情。期末考试之后戏剧部的全员吃了一个散伙饭,高三历来是不准学生再参加社团的,凯莉把社长的职位交给了高一的新生艾比,还顺便给她夹了一块虾滑,举起了啤酒杯:“敬我们一起飙戏的两年!”

 

 

几个啤酒杯碰在空中,泡沫交融的瞬间,有个妹子哭了,劣质的睫毛膏顺着眼泪流下来。饭吃到后面越吃越煽情,又稀稀落落地哭了几个人。年轻人永远是一堆无用的热情,盛放爱意的容器,不会意犹未尽,不会见好就收,所有的情绪都释放到极致,曾经共度的时光都会发酵成一句“青春”。

 

 

老久喝的醉醺醺地,他坐到了安迷修的身边,时不时想往安迷修身上蹭,雷狮的脸色不算太好看,可惜旁人全把不善的表情当成了伤感。饭吃完后安迷修为难地看着站不稳的老久:“我今天该阻止凯莉喝酒的提议的,未成年本来就不该喝酒。”

雷狮手揣在兜里:“我给他叫个出租。”

 

这时的老久突然回光返照,一把抓住雷狮:“雷狮,我明人不说暗话。你不该拖累着安迷修。”安迷修变了脸色,手上使了一点狠劲,把老久从雷狮身上扒了下来,恰逢一个TAXI停在了路边,他拉开车门把老久塞了进去,醉醺醺的男孩摸着手上的红痕还在呢喃:“安迷修,你听说有种不能落地的鸟吗?你就是套在雷狮脚上的绳子,你们两个是在相互拖累,相互拖累知道吗?越飞越低,越飞越慢,马上高三了,你还有最后的机会离开他……”

 

 

傍晚暮色已重,安迷修在路边保持着佝偻着腰关车门的姿势,他脚下排水管道散发出排泄物的恶臭,醉酒的泼妇在冲撞着大骂,夹着公文包的男人在公交车后露出疲惫的脸,被塞满了也没有及时清理的垃圾桶。他看着生活了这么久的这个小县城的一切,却不敢转过头看雷狮的表情。但是雷狮一脸风平浪静,只是淡淡说了句:“走吧。”

 

 

高三时所有人都陆陆续续忙起来,时间成了抹油的梭,十月,一月,六月。安迷修和雷狮两个人都不是谈起恋爱来黏得分不开的少女,但是他们一起过了第二个圣诞节,在圣诞树下雷狮把安迷修逮到商场的暗处接吻。除夕那天他们去了广场的大钟下,跟所有人一起大声倒数三二一,最后一秒两个人在整条街的欢呼声中放开了绑在一起的气球,雷狮仰望着繁星夜空下的气球盖布过整个城市的纸醉金迷,安迷修紧紧捏住了雷狮的手。

 

他们还一起过了情人节,过了生日,过了整个成为前后桌的高三。

 

 

热恋期的甜蜜总是转瞬即逝,填志愿的时候又出了一点争执,安迷修执意要填和雷狮一样的学校。雷狮动了怒,让安迷修选择自己想干的擅长的。最后在雷狮的坚持下安迷修成了园林学校里的一员,雷狮则进了建筑的象牙塔,总得来说都属于“建构设计”的范畴,遭到朋友们的打趣说“同行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两个人的学校不算相隔太远,坐个地铁就半小时的距离,但是两人的专业都很忙,平时方案设计和应酬活动应接不暇,稍微闲一点的时候安迷修每周会固定坐上地铁,在雷狮的宿舍楼下等他。老久恰巧考上了雷狮的学校,成了土木专业的学生,他向来是个人精,学生会社团到处少不了,雷狮和安迷修也很少见着他,渐渐差点忘了这个人。

 

那一年世界末日终于成了不攻自破的谣言,乔布斯死了有一年,科技如同满足他夙愿似地在飞速发展,再也没有人会用土到掉渣的火星文。网络成了内容,成了仪式,成了可以转述和复制的现实,越来越多的人不愿意经营感情,认识数年只剩貌合神离。

 

但是安迷修是个恋旧的人,他仍旧喜欢书签,信笺,洗到淡的帆布鞋,门口的老菩提。

 

 

他们的恋爱照常进行着,不算太浓烈,像是放了小苏打的白开。大一下期完结的时候,安迷修的学校里有一个国际的园林景观配置竞赛,地点在澳洲的墨尔本,时间是大二。

竞赛组向安迷修抛来了橄榄枝,他在电话里不经意提到了这个事情。雷狮得知这个消息后很开心,“澳洲离南极挺近的,南极上也是一片沙漠,澳大利亚的中部也有维多利亚大沙漠。但是墨尔本离那边太远了……”

 

雷狮吸了一口奶茶,咬爆了珍珠:“还记得原先我们一起去世界各地看看的约定吗?现在你可以先去看,以后我会去你走过的地方,看看你看过的风景。”

 

 

说出来雷狮自己都被肉麻到了,电话那头的安迷修传来低低的笑声。

 

 

寒假开学时学校发出了通知,上天眷顾,雷狮在交换生的项目里看到了墨尔本的名额。雷狮头一次为了英语成绩焦头烂额,那个大一下他推掉了大部分的聚会和游戏,早早地开始准备起了雅思托福。他没有告诉安迷修,他想给他一个惊喜,每一个寒夜彻读的时刻,雷狮都会想象安迷修到时候在机场高兴得话都说不出来的蠢样。他悄悄地笑,心里的暖流流过他的世界,交融在大西洋附近,激起心绪的鱼群。

 

他最后在期末凭借优异到移不开眼的成绩拿到了交换生名额。雷狮兴高采烈地打电话给安迷修,“我现在也能去澳洲了!怎么样安迷修,还不错吧?知道我这辈子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吗?和你一起走遍整个世界。你看,现在咱们迈出第一步了……”

 

 

雷狮兴致勃勃,并没有注意到安迷修呼吸的滞留。安迷修正在给爷爷整理乘凉的竹席,他微笑着举着手机,听着雷狮兴奋的声音。

 

 

“雷狮,我推掉了那个竞赛。”

 

 

仿佛被一盆水浇灭了火焰,雷狮被人扼住了喉咙,他甚至来不及撤掉脸上的笑,只觉得可怖的窒息。“为什么?”

“因为我想陪在你身边。无论是在这片小天地,还是在世界各地时,我都想有你的参与。”

 

“我……”雷狮很想骂脏话,又硬生生地咽回喉咙里,像吞了一根倒刺,划得他五脏六腑都生疼。安迷修膝上躺了半截没叠好的竹席,坐在他们爱情开始的卧室中央,南极和兔笼子还在,桌子上的地球仪还在,记忆还在,多了几片从窗口飘进来的落叶和灰尘,还有温度更高的阳光。两个人都没有挂断电话,也噤若寒蝉,都保持着举着手机的姿势一动不动。安迷修觉得人生还是蛮不可思议的,上天会赐予他一个爱的人,却教不会他怎么去爱他。

——其实很久以后回想,安迷修发现,自己其实看出了平素雷狮眼中偶尔露出的一丝空洞与绝望。只不过那时他正是被隐约的不安先入为主的,那些忧虑与温情在一开始就被他忽略了。

 

 

 

两个人之后一段时间都没有联系。事情的转机是竞赛组的一个女生暑假时突然出了车祸,躺在医院里吊着脚奄奄一息,这不是值得高兴的转机,但是竞赛组的学生们嘘寒问暖后还是需要找对策的,他们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又找上了在园艺设计上天赋异禀的安迷修,安迷修这次却一口承应下来,实属给全组八个人雪中送炭。

 

安迷修通过短信跟雷狮讲了自己又有了参加竞赛的机会,这个事情才不了了之。但是钉子被钉上过木板,从戏剧学院到这次留学的事情,大大小小每颗钉子都被拔下来了,却留下了一个黑黝黝的孔洞,填不上,补不了。

 

竞赛需要两个月,雷狮的留学比安迷修的出发时间要晚两个星期。他在机场穿着一身黑色的羊毛绒大衣,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安迷修递纸。他们避开了匆忙的同学的耳目,举止间更像是兄弟伙,明明只有两个星期的离别,安迷修却有生死倒错的感觉,他死命的抓着雷狮的单薄的牛仔外套,就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低低地在雷狮耳边呢喃:“照顾好自己。”

 

雷狮带着耳机揣着兜站在机场的落地窗前,目送安迷修的飞机钻入大气层。他打了个的回到了宿舍,打理起了自己的行李。安迷修没有开通国际流量,项目地点是一个山坡,跟雷狮联系全靠旅店的wifi和国际长途,每每都是安迷修报个平安,匆忙交代几句,雷狮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我都这么大人了,你还不如讲讲那边的所见所闻。”

 

一星期后雷狮回了一趟家里,澳洲这阵子是冬季,他的羽绒服都压在柜子底。收拾得差不多后就久违地在家里躺下睡了一觉,听到窗外传来风雨的争鸣。

 

 

第二天雷狮是被手机的提示音振醒的,他从枕头下摸出来手机的时候眼睛还蒙着,恍然辨认出了来自帕洛斯的十几个未接来电。

“老大,你还是看一下年级群里吧,高中年级群和大学年级群都看看……”帕洛斯的话是拿捏着说的,明了四分藏了六分,雷狮对他的性子了如指掌,所以他先翻身去冰箱拿了一瓶冰啤酒,慢悠悠走回床前后再打开手机,做足了心理建设先打开了高中的群。

 

口诛笔伐是什么样,雷狮可算见识到了,一个录音文件传遍了年级群,播放量上千。

 

 

“我现在就问一句,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是,我是喜欢你,先放开我,等下我还得上台唱歌,别抓出了痕迹,我不想上明天校报的头版。”

 

雷狮思考了一下,是青年节那天汇演在化妆室里跟安迷修说的话。两人的声音实在太有辨识度,“上台唱歌”一句基本坐实了雷狮的身份。群消息刷的他头晕眼花,“噫雷狮居然是同性恋”“亏我还暗恋他这么久”“基佬恶心死了阿西吧”。

 

 

年级群里为雷狮说话的人也不少,要么是爱磕cp的女孩,要么是自己的朋友,凯莉和格瑞他们打字的速度惊人,凯莉更是妙语连珠,一个打五,但是微弱的发声在全民狂欢的冷暴力里如掷入大海的碎石,很快不见踪影。

 

——很多年后雷狮想起来,觉得那真是一个太多人活得憋屈的时代,受西方影响想要觉醒自由的意识,又难以挣脱血缘纽带,摆脱不了上一辈的传统观念,犹如悬崖走钢丝,身后没有灯火,身前是白雾茫茫。他们大多时候是崩溃的破碎和无知的狂妄,嫉妒所有不看众人脸色行事的人,雷狮看得很透,所以很释然。他向来不怕闲言碎语,他大可以把老久也喜欢安迷修的事情抖出来,但是没有人证物证,只是空穴来风,雷狮也不屑于在这种事情上落井下石。

 

 

他好整以暇地喝着啤酒,隔墙有耳,没有防备是他的失算,但是安迷修却没有惨遭讨伐,是谁干的呢?用脚趾头想想都能猜到老久身上。他还算对安迷修有情,留了一条退路,只要安迷修死不承认喜欢自己,那被非议的就只有自己,受阻碍的就只有自己。

 

雷狮这么想通后就很放心了,只是按照老久的性子,估计要借机发作,闹得越大越好,打开大学的年级群时证实了这个人的绝情程度。雷狮在大学依旧是话题人物,这事情的发酵程度惊动了学校领导。他回忆了一下,老久今年应该混到学生会干部了,有这逼再给辅导员扇扇枕边风,自己这次申请交换生怕是吹了,雷狮翻了个白眼,疲惫地思考起这事怎么把安迷修糊弄过去。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了耳机,正打算听听音乐放松一会儿,一声“哐啷”的脆响敲醒了他昏涨的大脑。雷狮侧耳细细听了一会儿,这声音很微弱,他关掉了手机,起身走向声源地。

他打开卡米尔卧室的门,也毫不意外地看到平时这个点还没有回来的弟弟正坐在电脑前,垂着头面向被他打碎的蛋糕盘子,松软的奶油裹住了卡米尔的脚。

 

显示屏上班群里的聊天记录刺伤了雷狮的眼,他叹了一口气,“不要告诉安迷修。”转过身去客厅拿拖把和簸箕,再回到卧室里的时候伸手打算塞进肇事者手里,一截线条流畅的臂却僵在半空。

 

卡米尔哭了,豆粒大的泪扑簌簌地滚下来,他的手无力地从鼠标上滑落,顺势揪住了雷狮的衣服。这是雷狮第一次看到卡米尔哭,也是第一次被卡米尔拥抱。他低下头看到卡米尔黑色的发旋,是跟安迷修一样的左旋,要柔软得多。

他最开始咽着声音,之后却哭得越来越大声,有种撕心裂肺的感觉。眼泪糊住了卡米尔的嗓子,雷狮只能在他陌生的哭腔里模糊地辨认出一句“对不起”。卡米尔连说了十几遍,每说一遍雷狮都轻轻拍一下他的后背。

 

 

 

安迷修清早的时候接到了一个短信,雷狮说“交换生的对接方面出了点问题,可能要延迟一点过来。”他满腹狐疑,依然在尽职尽责地在测量一个小土堆的坡度。烈日当空的时候,辅导老师隔着一条河叫他:“安迷修,有你的电话。”他应了一声,放下水壶跑过了栈桥。手机上显示的来电是卡米尔,这可是小舅子来电,怠慢不得,他赶紧按下接通。“大哥被老久算计的事你知道吗?”

 

 

流水声不见了,同伴的呼喊也不见了,安迷修呆呆地听卡米尔讲完来龙去脉,心中养了恨的饿殍。挂断之后,他找到了辅导老师,说自己有紧急要事回国。

 

老师是个通情达理的意大利人,他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给安迷修迅速办了手续。安迷修跟所有项目组的人鞠躬道了歉,留下了自己初步的设计手稿,还算冷静地收拾好了行李,一路奔向机场。十三半小时之后,安迷修踏在了学校附近的土地上,手机从飞行模式转化成正常,他又看到了卡米尔的消息。

 

 

“大哥说,千万不要告诉你。”

 

 

一种仿佛在很久以前就被尘封起来的浸湮了暗色物质的熟悉感慢慢涌上心头,一点一点变得潮湿与温热。从墨尔本到国内,与地球自转的方向相悖,在飞机上安迷修甚至可笑地思考为什么不能用时差弥补起这十三个半小时,多一分,多一秒,回到雷狮身边,最后得到了一句“不准告诉安迷修。”

 

 

——那时其实他感受到了,世界太大,时间如洪流,他站在洪流的这端,看着雷狮隔着这十三个半小时的鸿沟,永远赶不上追不上。

他回想起了雷狮画在地球仪的那几个圈,想起他给南极起名字时,指尖走过的莫比乌斯环,他们两个人都在环上,越走越近,越走越远。

 

 

他随后拐进了一家酒吧,疲惫的眉眼和风尘仆仆的落寞是其他来买醉的人的盯梢目标,安迷修点了一杯B-52轰炸机,酒保贴心地拿打火机漂了杯沿,把打火机放在了一边,用小指头垫着金属,不在吧台上磕出声音,一副资本主义的绅士做派。安迷修盯着杯底的金万利,肩上搭了一只手的重量。

 

“怎么突然回国买醉?”老久在他身边坐下,穿着精致的衬衫打着耳钉。

 

安迷修晃荡着酒杯,他的手向来是修长好看的,指甲盖圆润饱满,轻抚杯沿的时候是不可诉说的性感。

“老久,也许是我两年前的话没有说清楚,那我就再说一遍。”他转过铺了毛毯的转椅,直直地审视着老久的脸。“我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你要是想通过拉雷狮下水的方式得到我,那你永远都不能得逞。就算我现在跟雷狮分手,你也不可能取代他站在我身边。”

 

酒吧里三角钢琴高高立起的琴盖在地板上投下了灰暗的影子,和墙上树雕装饰的斑驳投影混合成了一片。老久凝视着安迷修的锋利眼角,还有微皱的眉头。

 

“那你现在这样算什么?特意回国陪着雷狮,现在却既不去见他,也不在群里昭告天下你也喜欢雷狮。”

“雷狮说,这事不准让我知道。”安迷修着双臂,把脸埋进了臂弯间的黑暗里。“我想起了很多事,从一开始,雷狮就跟我离得很远。”

耳边重新充满了酒保擦拭玻璃杯时的嘈杂声响:一只接一只,一只接一只,一只接一只……渐渐的他听到了老久的笑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安迷修你还记得我高中说过什么吗?我说你跟雷狮不是一路人!”

他撑着头笑,嘴角差点咧去后脑勺,“我原先以为雷狮是个聪明人!所以我才会输给他,现在看来是我高看他了……”

 

酒保往老久的柠檬水里加了一撮薄荷末儿,这杯调了小苏打的水最后没能得到品尝者的青睐,它很快被打翻在了吧台上,流了一地。五大三粗的保安过来拉开安迷修的时候,老久的嘴角已经被打青了一块,腹中是想呕的冲动,他用舌头感受到了一颗犬牙的松动。安迷修下手很重,他的身体是一团张狂的火,疯到保安差点没拉住,但是老久用还没有肿起来的那只眼聚焦,看清楚了安迷修的神色,他的眼睛是明朗的,澄澈到能倒映人影。

 

没醉,没被愤怒冲昏头脑,他仅仅就是认定了和自己没有余地的分道扬镳,一拳代表一个了结青春的债。

 

 

后来安迷修被带到局子里喝茶,他很老实地写上了自己的姓名年龄和所在单位,警察拿来酒精测试仪,安迷修吹了一口,度数挺高。负责登记的是个女警察,她看这两个大男孩都长得好看又斯斯文文的样子,还是名牌大学的学生,没有为难他们,已经年满18岁不用家属来提人,也没有给安迷修记过,就当是小孩儿醉酒一时冲动失手打人,教育了几句就放过了。

 

但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风声,认识安迷修和老久的人太多了,有个女孩儿那天晚上就在酒吧对面的爱情旅馆里约炮,听到外面一阵嘈杂,拉开窗帘后亲眼看到两人被警察扭送着进了警车。大学生的夜生活实在丰富,不出一个小时,当地高校圈子里的“安迷修和老久在酒吧打架滋事”的消息不胫而走,和“雷狮喜欢安迷修”的八卦并排着为人津津乐道。

 

所以安迷修和老久一起出了警局门的时候,会看到站在门口的雷狮丝毫不是一件意外的事情。帕洛斯掌管着整个高校圈的情报,这种事情想想也不可能瞒过去的。

 

路边的街灯还没有熄,刚刚好照耀了一小块区域,远处还能听到商业街里的沉浮起落。剩下浓厚的,大片大片的黑暗,依然潜伏在角落里,街道旁,让那些必要的,不必要的尴尬与沉默,都悉数躲藏在里面。

老久一瘸一拐地走到雷狮面前举起了拳头。他是个善始善终的人,始得平淡就得终得精彩,如果能和雷狮再打一架,再去局子里喝茶他也是乐意的,可是在那片夜色中,在灯火酒绿的渲染下,老久缓缓放下了拳头,跟学校里的降旗仪式如出一辙。

降旗,代表结束,代表无可奈何的妥协。

 

那一刻雷狮心里五味杂陈,老久抬起一只青肿的眼睛和雷狮对视:是饮下鸩酒止渴的片刻欢喜,是以卵去击石的无力自嘲。雷狮甚至在他的眼神里宽容且悲悯了起来,今天老久也是抛下了所有,拖着曾经的爱恨情仇现在的物是人非,求个结果,求个放过。他甚至愿意让老久打一拳,留下一个宣布退出的纪念。

 

可是老久最后没有下去手,他摇摇头笑得惆怅,留给了安迷修和雷狮一个踽踽独行的背影。

 

 

昨夜的风雨使地面上堆积起来一些水,踩上那层湿润便能听到嘎吱嘎吱的声音。吸入鼻腔的空气十分冰冷,一直到胸口都是一片凉意。夏天还留了一个尾巴,夜晚不算太长,再过三个小时又是一个天明。

 

 

 

安迷修和雷狮无言地站在街头,安迷修半个步子还没有迈下警局的阶梯,搭了一只脚在水泥地上,他垂下眼看着小水滩。两边都是东窗事发,但是安迷修太懂雷狮,他只会因为自己为了这种“屁大的小事”放弃竞赛跑回来而暴跳如雷,丝毫不会有“分担”的意识。说实在的,有时候安迷修不觉得雷狮像他恋人,他更像他爸爸,一个望子成龙的家长。

雷狮这次没有先开口,老久的退场像是抹煞了他不露怯的天性,他在这场久得不能更久的沉默里滋生了慌张。

 

最后,是安迷修打破了寂静:“和我在……和我一起养兔子是不是你高中三年最开心的事情啊?”

 

 

不仅仅。

 

 

雷狮张开唇,嗓子里卡了很多话,他尽管知道自己能发声的,但意识却不属于他,它已经从身体飘出来,飘到离他很远的地方去了。濒死感让他看到走马灯,那时他们还无畏,一起在戏剧社嬉戏打闹,在操场上看雪,他给他唱歌,他看他演话剧,给他写他是唯一主角的故事,一起吃饺子吃汤圆一起在除夕的最后一秒大喊新年快乐。还有很多很多,都是高中三年最开心的事情。

 

 

但是他没有说出口,安迷修也没有等到他的答案。

雷狮只感觉眼前的世界正慢慢的在绝望中崩塌。

 

无法停止。无法停止。

 

 

 

 

 

 

 

大五时,建筑院校的学生们才真正迎来实习。他们开始与设计院和有名的建筑公司开始合作,安迷修被分配到了雷氏集团的分公司参与项目,与此同时,在大学时期一直孜孜不倦做话剧导演的凯莉在投稿了一部短片的网剧后经历了一夜爆红。她给安迷修打了一个电话:“老戏骨,来叙叙旧呀?”

 

安迷修笑着应了一声好。

 

 

凯莉穿着碎花的小裙子,喝咖啡的动作极其优雅,她现在是导演界炽手可热的新星,安迷修却提着笔记本的手提包去见她。在凯莉极度嫌弃的目光中也只能讪笑着解释:“公司这两天需要出图呢。”

“我听人说,你在雷氏集团的分公司实习?”

“是的,工资真的高,但是简直不把员工当人看,你看我被压榨得……”安迷修做了一个鬼脸,拉了拉自己的黑眼圈。他打开了笔记本,熟练地敲打起了CAD,不管对面女孩的神色沉静如水欲言又止。

“我不相信你不知道雷狮的背景。”

 

“知道,雷氏集团老总的儿子呗,这不是后来都公开了吗。”他回答得轻松自在,一副旁观者清的姿态。

“你跟雷狮……”

 

凯莉心里有要开始在娱乐圈混的自觉,说话变的谨慎又圆滑,她这点跟帕洛斯学了个十乘十,事不做满话不说完。但是安迷修扮傻能克精明,“大二那次流言蜚语过后就没啥联系啦,”

 

 

——大二那年的十二月,墨尔本的竞赛揭了晓,按照安迷修的初步手稿为原型的项目最终获胜。又过了两年的时候安迷修和当时的项目组同学们一起去了那个已经竣工的广场,他故地重游,在异国的街头里捕捉别人的人生,从一场推杯换盏中抽身,站在露台上看整片城市浮碎的灯红酒绿。

那一刻,他想雷狮想得发疯,他计算着他们在地图上的距离,给他写永远寄不出去的信。

 

 

有时候,他会回忆过去,频率从常常到偶尔。撕心裂肺到无动于衷是他这三年里最大的进步,安迷修的脑袋在情爱上不甚灵光,但是人都会在自省里去芜存菁。如果让安迷修给他们这段感情下一个定义的话,他会习惯性的皱眉,然后沉默不语。

 

这就是他所经历的青春,是没有舒展开来的爱恋和不容辩解的自尊,是段让人无法忘记却又说不出什么的经历。回望那只棕毛碧眼的兔子时,他不会再说什么,只会笑笑问它:还记得七年前自己的年少张狂吗?现在过得怎么样呢?

 

南极没有回答过他,只是安安静静咀嚼苦麻。

 

 

他人脸上已是千帆过尽只余置身事外般的平静,而凯莉还剩了几年旁观者做足的唏嘘感叹。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忖度着留了一句,“以后,常联系。”

“好。”安迷修温温和和地笑着答应。“还有一个事,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凯莉补了一下妆,“雷狮可能会接手你这次的实习公司经理一职——先从这个层次训练。而且他这几年一直不愿意处对象。”

 

 

安迷修手上敲图的速度明显慢下来了,切割的快捷键“TR”滞留在CAD底下的命令框内,他却迟迟按不下去执行命令的enter。

“你知道吗?凯莉,”他突然对着满屏花花绿绿的图纸笑了。

“我后来日复一日地去回忆那四年。我没有对雷狮说过一次‘我爱你’,却感觉已经失去他很多次了。”

 

 

原先以为“常联系”是一句应酬的客套话,但是从那之后他和凯莉的联系真的出乎安迷修预料地开始密切了起来。凯莉看他的目光变得担心忧郁,安迷修哂笑着这般多余的关心。他觉得凯莉实属杞人忧天,看不透他跟雷狮的本质,偶尔矫情感伤怡个情,自己早已从过去走了出来,人都是要向前看的,这也算是雷狮留下来的雷打不动的生活铁则。

 

 

直到这次项目组再见,安迷修在KTV看到了三年后的雷狮。白昼没有降临的时候,夜晚永远不会觉得自己黑暗。

 

 

 

过去是可以被淡化的影子,最初连眼角下掉落的一小根睫毛都能清晰地浮现,但渐渐地,脸庞,嘴唇,身体……已经模糊不清了。

雷狮撑在洗手台上,酸胀感摄紧了他的心脏。他记忆里的安迷修还是在变声期,还是演话剧时唱歌宛如磨刀的大男孩,现在的他已经完全发育成熟,声音又柔软又清亮,女孩子们很吃这套。

他已经不是原先那个自己可以拿唱歌打趣的安迷修了。

 

这个认知让雷狮怅惘。所有人眼里的他都是死不服输,犟着头放不下自己心里的乌托邦,谁曾想到私底下他也有怀疑,也有不解。但是那又怎么样,安迷修已经走远了,小王子来到了玫瑰的花园,自己已经不是他的唯一。

 

雷狮神色如常地跟他们一起K完歌,傍晚的时候金提议说大家一起去咖啡店玩桌游。金一股脑把包包这些塞给了安迷修和雷狮,殊不知他这种无谓的特性差点吓煞旁人,本人还毫不自知地一蹦一跳让两人去卡座上候着看包,他们帮他俩端饮品过来。

这简直就是老天把尴尬送上门,有听说过雷狮和安迷修的传闻的早就跑去吧台那里候饮料,祈求不被波及,当真只剩下了雷狮和安迷修两个人坐在咖啡店里大眼对小眼。

 

安迷修绞尽脑汁地思考开场白,他不会聊天的品性源自天生,这几年也没见有个长进。

最后还是只能一句:“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俗得不行,雷狮也不是爱给别人面子的善茬。“我过得好不好,你心里有数。”

 

安迷修这下犯了难,这该理解成好还是不好,他大脑也是混沌的,口舌一时不受控制地说出了错话:“你总不会还在怪我吧?”

 

雷狮深呼吸了一口气,他心头窜起了一股无名怒火,气安迷修,气自己。典型地这是对方心里没数了,自己在期待个啥呢?“安迷修,我真搞不懂你这个人。有时候你看得比谁都精,有时候你比我都迟钝。”

 

“看得比谁都精?”安迷修望着雷狮,摇摇头,眼睛里是无辜的疑问,看得雷狮更加火大。这么多年了,安迷修实在揣摩不透雷狮的性子,他也懒得去分析猜测了,雷狮在他心里彻底成了一阵无法停留的风,不会在任何事物面前稍作歇息,带走丝毫的留意。

 

“没有,雷狮,算起来,这是我这几年来第一次试图正视这个问题。”安迷修开了口,还是温温和和的,“雷狮,我只是觉得你不懂怎么去爱人。”

 

一句话落在雷狮的心底,响起了炸雷,他的脑神经被霹雳啪啦炸开了花,脖子上爆出了青筋。

 

“是,我是不懂怎么爱人,但是你呢安迷修?”他说话带着阴森森地笑,嘴角下有锐利的白牙,跟高中时他笔下的“ray”一模一样。“我至少看清了我们两个是在相互拖累,我们都有机会飞得更高更远,但是都为了对方越飞越慢。”

 

他试着睁大了眼睛,嘴角不受控制的抽动着,思绪像筋疲力尽的游泳选手那样在他的头脑里挣扎。

 

“老久说得没错,我早该离开你。”

 

 

雷狮抓起包的动作算得上是粗暴,起身时连带着打翻了咖啡杯,四十八块钱的廉价液体撒了一地。“跟金他们说一下,我有急事先走了。”

安迷修少见地没有在这时表现出洁癖,他低着头看到雷狮的影子晃到门口。

 

“你就这么不想看到我吗?”

 

 

他在门口顿住脚步,转过头是烧红了野兽般的眼,是一种安迷修凭本能触摸到的恼怒和自迫,直直射进后者平静的绿眸里。

 

——这种对视太直白,宛如硫酸溶蚀,雷狮如坐针毡地错认为他和安迷修相识已有超出自己寿命的几生几世。

 

雷狮觉得很累,是言语无法描述的脱力。“如果能老死不相往来就更好了。”雷狮自觉这即是奢望,也是违心,讽刺得不行。

 

脚步声渐渐远去,只留下安迷修还一个人坐在咖啡店里。他盯着流了一地的咖啡,热气消弭在暖烘烘的灯光里,盯到眼睛发酸。大二之后,留了很多空白的时光让安迷修思考,他们之间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这几年安迷修拖着这个问题得过且过地追寻着雷狮,像是拖家带口般疲惫,又步履瞒珊。

 

 

 

这次项目的队长很快换了届,雷狮被派去干别的活,安迷修打那个晚上后再也没有见到他。聚餐的时候大家还在举着白酒长吁短叹,安迷修心知肚明他是在逃,但是只是平静地笑笑,举起酒杯,剩下了一句“干!”

 

 

 

 

 

 

时间的流逝永远不会停止,又过了一年零三个月,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安迷修接到了凯莉的电话。

 

“雷德和祖玛要结婚了,6月22号,你来参加吗?”

安迷修愣了一下,从记忆的表层开始深挖,往下刨出了高中隔壁班上雷德和祖玛暧昧的那一点蛛丝马迹。当时的他迟钝且不问窗外事,一心扑在雷狮和话剧身上,现在凭借少的可怜的一点记忆还真的有种“啊哈!我就知道他们两个以后会有点什么发展”的错觉。

“来呀,在哪参加?”安迷修摩挲着手机的外壳,有一句话堵在心口。

“皇家大酒店,雷德喊了个豪华包厢,人不多,只请了双方父母和近房亲戚,还有咱们这些玩得比较熟的朋友,”凯莉停顿了一下,“雷狮说他也来。”

他哦了一声,窗外的阴影偏斜了一个角度,卡在他凸起的喉结上,掐得他喘不过气。

 

 

6月22号来得飞快,安迷修精心打扮了一番,打了个车去皇家大酒店。嘉德罗斯和格瑞臭着一张脸坐在门口收份子钱,安迷修笑得手抖,险些把几百的大钞掉在地上。祖玛穿着修身的婚纱出来迎接客人,今天的她实在是美极了,雷德在旁边直冒爱心,“大家今天吃好喝好!下午直接去酒店的楼上玩,各种娱乐设施都有哦,晚上记得来吃饭,还是这个地点!”

 

 

大伙起哄着鼓掌,调笑他们的雷德老板真是财大气粗,女孩们围着祖玛打趣,羞得她脸上飞上一片绯红。人群里突然发出一阵小声的惊呼,安迷修一听这个熟悉的女孩儿的吸气声,不用看都知道是谁来了。

“雷狮,好久不见了啊!”“前段时间看到凯莉的访谈了,说到咱们高中同学雷狮可是有名的天才剧作家呢。”“哎哟,现在谁还提剧作家那茬,人家现在是雷家三少爷知不知道?”

 

 

有的人不是明星,但是到哪都是明星的待遇,想攀关系的有事相求的,多得很,说不定十有八九还是当年在年级群里刷“同性恋真恶心”刷得最起劲的那批人。思想发展得很快,前不久微博上还对反同者掀起了一番声讨,客观看来言语双方都是一样的过激,但是好歹有个思想解放的作用,当年的风间浪口现在的命中贵人,雷狮在人群的簇拥下,微笑着跟熟人打招呼,很快走到了安迷修的跟前,句末失了声。

 

“安迷修,好久不见。”他的声音像是落入冰窖,直勾勾地看着那双碧潭。

“好久不见。”安迷修手上动作很迅速,从格瑞眼前的桌子上抓了一把瓜子塞到雷狮的手里。

 

婚礼进行得可以说是相当圆满,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安迷修把鼓掌拍得手掌通红,他真心祝愿着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下午的时候他去泡了个澡蒸了个桑拿,和格瑞一起打了一会儿台球。

 

皇家大酒店很对得起它的名字,装修极其豪华不说,娱乐设施应有尽有。安迷修玩了一下午,玩到脑仁疼,他从如同燕子般穿梭而过的侍者手里的托盘上拿了一杯香槟,去露台上吹吹晚风。

 

 

身边有两个俊男靓女在窃窃私语,他们没注意到安迷修的靠近,谈话变得口无遮拦:“听说雷狮明年要去美国那边的分部任职了,以后估计就不会回国了……”

“但是本人好像并没有要做雷氏集团的老总的意愿,听说最后还是大哥掌权……”

“那又怎么样,能攀上雷狮这种香饽饽就已经是天大福分了好吗……”

 

 

晚饭吃得安迷修郁郁寡欢,他心中有股浓到化不开的愁绪,他不知道它来于何处,归于何处。雷狮要走了,原先还能说是方圆几里共呼吸一片空气,不久后就是天涯海角,再也无法交错的平行线。凯莉和艾比他们围观雷德和嘉德罗斯划拳,祖玛的脸上是一片醉酒的酡红,整个大厅里都在起哄,是一群高中同学回首后的再度相聚。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谁都说不准这次相聚会不会是互相之间的最后一面,所有人都在心照不宣地疯狂透支着曾经的缘分。雷狮一下午不知道去干嘛了,现在出现在大厅里,歪歪倒倒地软了眉眼,一看就是喝上头。格瑞搀扶着他,招呼着服务生要房卡。

 

“我带他过去吧。”安迷修把高个子的雷狮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扛到自己肩上,在别人猜忌的目光中,把他抗进了楼上的套房。

 

 

 

 

雷狮哼哼唧唧地喊热,安迷修把他裹进了被子里,捂出一身薄汗,出了汗后没那么难受了,安迷修坐在他的身边,低着头看雷狮迷茫的脸。一种安迷修不了解的情绪占据着他的面孔。这个人的脸他那么熟悉,但是他是谁安迷修却模糊了。那是十六岁的雷狮,还没有经历所谓的情爱伤痛,有着锐利的勇气信念和希望,能够义无反顾地追寻自己的人生。

 

 

“对我来说,你只是一个小男孩,就像其他成千上万个小男孩一样没有什么两样。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对你来说,我也只是一只狐狸,和其他成千上万的狐狸没有什么不同。”

 

 

雷狮嗫嚅着台词,他此刻的脑海里只有那片脏污的舞台红布,还有背后那几盏刺眼的灯。

 

少年稚嫩的声音浮动在空气中,它们本来属于流逝已久的时空,却在这样一个毫无预兆的时刻,受到一个陌生醉鬼的召唤,开始在雷狮的心里窃窃私语,他跟着这个声音默读。

——“但是,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就会彼此需要。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世界里独一无二的男孩;我对你来说,也是你的世界里的独一无二的狐狸。”

 

 

他驯养了他,但是为什么最后并没有成为彼此独一无二的狐狸和男孩呢?

 

雷狮慢慢地翻身爬起来,按住了安迷修的肩头,对方在他的注视下缓缓躺下,宛如任他摆布的走狗,实在是让身上的醉鬼称心如意。

 

 

 

 

“我下个星期就要走了,可能以后再也不会回国。”雷狮低声地说,字字句句轻得压不死一只蝼蚁。“你演技很好,安迷修……你能不能装作今晚很爱我?”

 

他沉默了,他也沉默了,安迷修在雷狮的审视里像一只惴惴不安的兽,他知道雷狮醉了,也只有雷狮醉的时候才会把高傲置若罔闻。他几度开口,又咽下,雷狮撑在他的上空,作壁上观他痛苦的神色。

 

 

“我不能。”安迷修听到自己这么说了,“我不能。”

 

 

“雷狮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要是我今晚说是了,你会用这一次搪塞过去所有的该放手该结束,我不想这个晚上成为你以后的自欺欺人。”

 

 

撑在耳朵边的手臂卸了力,雷狮在狼狈地倒下来之前翻过身坐在安迷修旁边,屁股紧贴着他温暖的腰部。雷狮垂下了头,他猜安迷修没看出他在酩酊的边缘还守着一丝清明。于是他带着喘笑了一声,安迷修知道——无可奈何的意思,自我解嘲的意思。

 

安迷修的鼻腔无可抑制地酸涩起来,眼眶一阵湿热,一度让他看不清雷狮突然陌生的脸。在此之前他从没有真正意识到雷狮早就不是之前那个雷狮了。即使退一万步,谁又敢说,自己还是之前那个自己呢?

他们知道自己从那段过去里平安地回来了,但是心却有一块没跟着回来。那一块心被时间吞噬了。

 

 

这不像是划定悲剧或喜剧那样概念模糊,也不像是决定生或死那样界限分明,但是这个时代,叫作芳华的时代,在慢慢老去。

两个人都意识到这点,但没人愿意去拯救。这似乎是个错误,但任何人都没有责任。

 

“安迷修,咱们有缘再见。”

 

 

 

 

 

 

安迷修回到家的时候,爷爷躺在摇椅上,抱着一杯茗茶,腿以下盖着柔软的毛毯。木椅轻微摇动时发出的“吱呀”声,太阳在西边慢慢沉下的时间流逝的声音,从暮色里破开的鸦鸣。

一切都跟以前一样,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样。他从浅眠的爷爷手里抽走了茶杯,然后上了楼回到自己的卧室。

南极卧在笼子里的一隅,它今天格外地乖。安迷修从柜子里翻找出了兔粮,兑了温水到小碗里,戳了戳睡着的南极。

安哥拉长毛兔一动不动,柔软的毛仿佛都变得冰冷。安迷修知道是有点不对劲,但是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只出现了一瞬。他仿佛灵魂出窍,自己成为了躺在笼子里逐渐呆滞肥胖的兔子,五感都变得迟缓且沉甸,是一种被锐利和粗糙磨平的钝。

 

 

他把兔子从笼子里拖出来。南极死了,八年的蹉跎对兔子来说是寿命的极限。

 

 

夜色总算沉降到城市的天台上,一层一层地吞噬,如水银,如泥河,呼啸着冲刷房间里最后剩下的一丝光线。角落里的笼子黑洞洞的,像一只瘦骨嶙峋的兽。安迷修抱着南极的尸体在黑暗里站了许久,把它重新放回笼子里,提下楼,扔进了垃圾桶。

 

【END】


 

*参考《阿飞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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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给平子老师的生贺! @_Niarwol 


后记戳我!


其实一开始是打算做手书来着,结果做到最后几天,实在赶不上了!!于是匆忙之中一气呵成写了这篇文充当生贺。

全文一共2w7,最初预计是3w字,因为时间过于匆忙所以还剩很多没有说清楚的剧情哈哈哈,后面的节奏稍微有点赶!以后找个机会再修改吧!

我一开始是打算写个HE,想着毕竟是生贺怎么能发刀子呢,但是越写着越觉得没有比现有的结局更好的选择了,嗯!所以!平子老师要打要骂请自便!

还是花了不少心思写的,所以希望大家能耐心看完!

最后,祝平子老师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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